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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2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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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2.

他們這次吃飯很簡單, 就在最近的食堂,沒有像過年那次一樣,他開著車帶她去寸金寸土的商貿中心。

學校的食堂還在照常供應, 但是許多學生都已經回家放暑假,食堂裏的人流稀疏了很多。

這次是陸辭跟她介紹著他這邊校區的食堂。

她應著聲, “我來過。”

陸辭很了然地問:“來這邊聽講座?”

這樣反倒讓她很意外。

雖然偶爾也會聊一些專業相關的東西, 但也沒有到大事小事什麽都跟他說的地步。

她沈默了一會兒, 沒忍住問:“你怎麽知道?”

“看到講座的宣傳了,主題跟你比賽的內容不是相關嗎,你肯定會去聽。”

他猜得好對。

她重重點頭, 語氣還帶著點認可的憧憬,“聽了之後收獲很多,不愧是大佬。”

陸辭笑道;“有收獲就行。”

“而且, 他居然是李誠明院士的兒子。”說到這個,她眼睛裏的崇拜都多了點光亮, 語氣帶點驚喜:“我起初還不知道, 是我一起去的隊友跟我說的,難怪那麽厲害。”

蟬鳴聲有一瞬間的放大, 刺耳地湧入聽覺。

而後聽到陸辭語氣還是帶著笑, “是嗎。”

“當然了, 李誠明院士可是未來五十年的引路人, 他的兒子當然也很厲害。”不過, 她也有些納悶,“但是他沒有在我們北城大學讀博,而是去了隔壁學校, 而且,專業也不是李院士的領域。”

“就像魯迅的後人也應該成為文學大家?起碼, 應該很會寫文章?在寫作上有所長?”他這樣問。

蟬鳴起伏不斷,從他們經過的樹蔭中不斷擴大進聽覺,尖銳又刺耳。

“我看過魯迅長孫的采訪,挺有意思的。”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帶著點笑,語氣平緩,“作為魯迅的後代,從小到大認識他的所有人,都會理所當然覺得他應該喜歡讀書寫作,見到他就讓他寫點文章來看看,而且出手就應該是魯迅的水平,但他本人並不喜歡看書,捱不過別人的軟磨硬泡,硬著頭皮寫了,結果人家一看,根本不是魯迅的水平,還大失所望地指責一番,讓他多努力,一定要寫出像魯迅那樣的文章。”

“哪怕長大後從事完全跟讀書寫作不搭邊的工作,別人也會理所當然給他安排寫文章的工作,還會按照魯迅的習慣來對待他,比如說,魯迅喜歡抽煙,身邊人理所當然地覺得他也喜歡抽煙,但是他完全不會抽煙,不會抽煙就讓他學,因為魯迅會抽煙,魯迅喜歡抽煙。”

“為了逃掉祖父的光環,他故意走跟文人截然不同的路,畢業就去參了軍,結果把他分配到了衛生所,原因是,魯迅一開始就是學醫的,學醫也是繼承魯迅的意識,沒想到不管走到哪裏,都逃不開背上祖父的光環,是不是很好笑?”

他眼尾仍然彎著淺淺的笑。

漆黑好看的雙眸,映著夏天的烈日,刺眼灼烈。

高溫和烈日讓人頭暈目眩。

她仰頭望著他眼尾的笑,還有些怔,因為陸辭很少說這麽長的話。

除了今年暮春,從歌廳出來的那晚,他送她回宿舍的路上。

這是第二次聽他說這麽多的話。

身邊的樹椏上忽然放大的蟬鳴聲,一下子把她拉回來。

她慢半拍地點頭,回上他的話,“是挺好笑的……但是,對當事人來說,好像不太好笑,很無奈,一輩子都活在祖輩的身份下,沒有人把他當成一個人。”

說完,她自己都有點抱歉,“那我這樣想,是不是有點不尊重他,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也很豐富,但我提到他的時候,第一個頭銜是李院士的兒子,潛意識裏是默認這個身份大於他本身的成就。”

陸辭低笑出聲,“沒關系,這樣想的人不差你一個,人家說不定早都習慣了。而且,人家也不認識你,別說到當事人面前去就行了。”

“那肯定不會,我接觸不到這麽厲害的人。”

“以後會的,以後,你也會成為很厲害的人。”

他今天的話都好輕柔,他總是說以後。

宿舍樓到了。

陸辭把她送到這裏,仰頭看了一眼玉蘭花早已經雕謝的樹椏,枝頭接著夏天刺眼的光線,蟬鳴聲起伏不斷。

已經沒有多少人來往的校道冷清,這一次沒再有其他人,沒有糾纏不舍的小情侶,也沒有認出他的人。

他的視線重新回到她身上,微微彎了點笑,“回去吧,外面太熱了。”

他的眉眼上還沾染著陽光的亮度,對她笑著一如從前,鋒利的五官,偏淺的笑,眼底映著赤熱,一身對什麽都不上心的懶怠。

她點了點頭,“好,再見。”

轉過身往前走的第三步,她忽然很不放心地,慢慢回過頭。

他這次沒有停留,背影已經在往回走。

摻著蟬鳴的樹影落在他的肩膀上,留下一塊塊斑駁的痕跡,他每一步都走在光的陰影下,那些斑駁在此刻仿佛不再是碎光,而是一個個被強光燙傷的瘢痕。

她忽然朝著他跑過去,“陸辭——”

他走得不快,距離也還沒遠,叫住他名字的下一秒,他還沒回過頭,她已經跑到了他面前。

她跑得急,沒剎住的腳步差點湊得離他很近,他的身體是下意識向後一步的撤離。

但她下一秒就穩住了身體站好,他僵硬的後撤也跟著停下來。

嘈雜的蟬鳴覆蓋下,聽不清某一刻停滯的呼吸。

“怎麽了?”他語氣如常。

聽到他問,她自己也呆滯住了。

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跑回來,只是覺得,他今天有哪裏不一樣,讓人很擔心。

她木訥的這一秒,陸辭倒是比她先反應過來,很輕地笑了一下,“今天說的話嚇到你了?”

她忽然也找到了原因,用力點頭。

他低頭看著她,眼尾還是有笑,“不用擔心,雖然話是這樣說,但我去的地方都挺安全,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。”

他站在她的面前,肩膀上的光斑晃動閃爍,頭頂的蟬鳴高低起伏。

她望著他,呼吸和心跳有一秒變得很微弱。

然後,還是沒忍住地說:“陸辭,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啊。”

他挑了挑眉,語氣帶上點好笑,“說這麽重的話啊?”

“……總之,你也要好好生活,以後,你也會成為很厲害的人。”

“嗯,行。”他笑著問,“還有嗎?”

“沒了……有有有。”

“說。”

“你微信名,是蟬嗎?”

“你英語不是挺好的嗎,問我?”

“那,那你頭像是什麽。”

“這個真的不懂?”

“我……我去選修一下天文?”

“沒這麽深奧,別浪費這種時間,有這精力修第二個專業,不如修個對你專業有用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

“行了,進去吧,也不嫌熱。”

她再一次朝著宿舍樓裏面走去,回頭看看他的背影,他再一次漸漸消失在那條碎光斑駁的林蔭道。

東拉西扯問了一堆不著調的東西,但是她總覺得,那天的陸辭或許是有什麽事猶豫著要不要對她說,她希望是自己的錯覺。

七月二十五是她的生日。

一整天結束,沒有等到陸辭的生日祝福,和今年冬天他生日的那次一樣,她準備的禮物一直沒有送出手。

他們好像還不是可以參與彼此生日的那種朋友,他連真實的生日都沒告訴過別人,以前初中高中的時候,別人都是靠猜。

他好像一直在拒絕別人的觸碰,無論是誰。

八月沒有見過他。

北城的夏天幹燥枯長,烈日卷著樹葉邊,風裏盡是嘶啞的蟬鳴。

她的日程固定,兼職、宿舍、圖書館、實驗室,聯系最多的人是指導老師和隊員,但總歸是比上課期間輕松,可以睡幾個好覺。

九月,國賽決賽結束,拿了一等獎回來,老師高興得請大家吃飯,一路上直誇他們厲害,連這學期的幾個比賽都已經規劃上了,這話題到了吃飯的地方才暫時停下。

那段時間的商貿中心很熱鬧,一樓的廣場上有很多活動,有穿著毛絨玩偶服的人發著傳單和小禮物。

很多小朋友都被這只可愛的大熊貓吸引,爭先恐後去要小禮物,和大熊貓合照,大人們則接過旁邊的傳單。

九月的天氣還沒過去暑熱,高溫蒸人,穿著這樣密不透風的毛絨玩偶服,裏面的人該有多熱。

她這樣想的時候,身邊的幾個隊友已經被憨態可掬的大熊貓吸引了過去,也要了傳單和小禮物。

要玩了小禮物,還要像其他人一樣跟大熊貓合個影,正好老師帶了相機,這一路上都在給大家拍照,這個環境喜慶,於是立即把她也叫過來,給大家拍個大合照。

她是隊裏唯一的女生,於是老師把她安排在中間,和大熊貓玩偶站在一起。

拍完了合照離開,大熊貓玩偶卻拉住她。

大熊貓玩偶把手裏的小禮物也遞給她一份,朝她揮揮手。

她笑著回了一句謝謝,跟上老師同學的腳步。

吃完飯很晚了,商貿中心都已經冷清許多,樓下熱熱鬧鬧的活動早就已經結束收場了,老師去停車場開車出來,讓他們在一樓等著。

暑熱還沒散的暮夏,外面的溫度仍然是高溫,幾個人都眷戀著商場裏面的空調冷氣,站在商城裏面等。

大家拿了獎,興致都高,在一塊兒興致勃勃說著這幾天的比賽,還有這學期的幾次比賽,已經在提前說著主題和理念。

她順便整理一遍自己的包,看看有沒有落下什麽東西,不過東西都在。

拉上書包拉鏈,這時候忽然發現,掛在書包上的掛墜不見了。

腦子嗡的一聲靜止。

她立即翻來覆去再翻找一遍,真的沒有。

身邊的同學們還在興致勃勃說著比賽和接下來的設想,沒註意到她手忙腳亂的動作,老師的車開過來了,給其中一個同學打了電話,同學接到後招呼大家去外面上車。

她失魂落魄地再一次確認,真的不在。

腦內迅速回想了一遍,下車的時候還是在的,她摸過一次,應該是掉在商城裏面了。

她立即叫住同學,跟他說自己有東西找不到了,要回去一趟,然後飛速坐著電梯沿路尋找。

老師給她打來電話,問她情況,聽出她語氣著急,問道:“你別急,慢慢找,我在這兒等你。”

“不用了老師,我不知道掉在哪裏了,可能要找很久,你先送他們回去吧,我等會兒自己打車回去就行,我到了給你報平安。”

老師不放心,已經很晚了,她又是女生。

車上的其他同學也說沒關系,可以等一等,或者過來幫她一起找。

但她實在過意不去,因為那東西不值錢,實在不好意思興師動眾。

她一邊接著電話,一邊沒放過電梯沿路的每一個邊邊角角,如果是掉在吃飯的地方還好,半路上掉了才是真的大海撈針,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。

她實在過意不去。

老師考慮了一下,想了個折中的辦法,“這樣吧,我先送他們回去,你找到後在那裏等一等,我再過來接你一趟。”

“太麻煩老師了。”

“沒事兒,開個車又不累,你要是路上出什麽事我才是不放心。就這樣說定了,你就在那兒等著啊。”

電話掛斷了,她放下手機,沿路一寸一寸地找。

一路找到了吃飯的地方,問了店員,描述了一下外形,“是一個掛墜,大概是玻璃的……?很沈,是一顆星球。”

店員沒什麽印象,挺好心地問過店裏晚上打掃衛生的幾個員工,大家都回憶了一下,實在沒什麽印象。

這會兒快要打烊了,生意不怎麽忙,經理也在,看她面色焦急,還調了店裏的監控。

監控的鏡頭沒有那麽清晰,角度也是固定好的位置,她的書包放在身體另一側,視野被擋住,看不到有沒有掛件。

只能不停地拉進度條,終於在某一分鐘,在她起身倒水的時候,錯開的角度看到了她書包的掛鏈的畫面,掛墜已經不在了。

進度條又倒退回她進店的時候,畫面放大,錯開的視角依稀看起來空空蕩蕩。

監控看完,經理很抱歉地說:“應該不是掉在我們店裏了,把來的路上再好好找一找吧。”

她說了謝謝,離開的時候有些無望。

來的路上她已經找遍了,沒有任何蹤跡,會不會是已經被別人撿走了。

那個東西不值錢,是她在今年冬天買的東西,那會兒大一還沒評獎學金,比賽也沒結果,只能靠著自己要來的生活費,所以買不起什麽貴重的禮物,一直沒有機會給陸辭,她就自己隨身帶在身上。

雖然不值錢,但是或許小孩子看了新奇,順手也就撿走了。

從電梯下來的路上,有些垂頭喪氣。

回到一樓,她坐在一樓休息的長椅上等老師來接自己。

對面是那家晚上在做活動的門店,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大熊貓玩偶服,然後目光,再也無法挪動地定在那裏。

已經沒什麽人的商城裏,一眼望過去就能從玻璃門裏看到裏面的人。

那個穿著厚棉絨大熊貓玩偶服的人,此時抱著玩偶服的頭套,黑發早就被汗水打濕,濕漉漉地黏在皮膚上,臉頰因為缺氧和高溫而略顯蒼白。

可是一雙漆黑的眼睛卻明亮逼人,帶著赤熱的少年氣。

看清那張熟悉的面孔,她幾乎下意識就站了起來,腳步朝著對面那家店走過去的第一步,對面玻璃門裏的人要朝她這邊的方向轉過身。

她卻飛快地逃進身後的那家店。

借著店裏的貨架擋住自己,胸腔的心跳和呼吸都還在高頻地起伏,她緩慢擡起脖子,從貨架的縫隙看向對面,他沒有朝這邊轉過身,而是抱著玩偶服進了後臺。

幾分鐘後,他已經脫掉了玩偶服,推開那家店的玻璃門出來。

他從商城的旋轉門離開了。

玻璃門上晃動著金燦的燈光,他明明也該是這樣一身的燦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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